千万,千万你对我要严厉,别给我好脸,免得我错会了意,错表了情。我这人贱,不勒着点,容易蹬鼻子上脸。最怕当头儿的两副面孔,平时慈眉善目,平易近人,说翻脸就翻脸,一点过渡没有。什么爱呀,关怀呀,谁要你来献媚?咱们也不真是一家子,该怎么样就怎么样。我愿意老师都像日本小队长,沉着脸挎着刀,一说话就瞪眼,张嘴就是八格牙路——和同学永远立正,俯首帖耳,挨着耳光也姿势不变,一日一个嗨依。那才省事,谁跟谁也别来假招子,你总是那么酷,我也知道怎么进步。
方枪枪心中对老师暗暗提着殷切期望,一路走回保育院,端着,神情步履都很庄严。到了晚上,生完孩子心情一直不错的唐阿姨受逼不过,悄悄走到方枪枪身边,问他:你哪儿不舒服?
方枪枪一下变成驼背,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光了,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。
九月的一个好天气,方枪枪心绪不宁地随队走在上学的路上,沉重的新书包一下下拍打着他的右胯像是一只满含嘱托的大手。朝阳把枫树成行的翠微路照得十分亮堂,一个树影也没有,好像那是一条前途远大的金光大道。书包内的铅笔盒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如同坚果开裂不断分着他的神。
路西走着很多通信兵院的孩子,成群,沿着自家院墙行走。他们看上去很整洁,男孩子很温和,女孩子不少楚楚动人。
29号这一侧也有很多自行上学结伴而走的孩子。他们看到方枪枪这一班有保育院阿姨押送排队上学的孩子,便露出很优越的样子,一些男孩子齐声朝他们喊:俘虏班俘虏班。
方枪枪闻声便害臊地低下头,很收敛地走,真如做了俘虏一般。同队孩子有不好意思的,也有无所谓假装没听见的。无所谓的是方超陈南燕那些大孩子,老俘虏兵,一往无前走自己的路。
他们都是家里没大人和大兄始的孩子,入学后仍要留在保育院,混编成一个附属班,从一年级到四年级。这是丢脸的事,如同会自己撤尿了还裹尿布、喊他们“俘虏班”最起劲的也正是他们的老朋友,那些刚刚退园的孩子。高洋张燕生和汪若海几乎是撵着方枪枪喊,方枪枪低着头也能把他们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。
唐阿姨对这些孩子的起哄置若罔闻,给他们充分的言论自由,甚至还对这切中要害的谐音笑了一下。你可以发觉她其实也不那么刻板,对孩子们无伤大雅的玩笑也能够欣赏。
一进翠微路商场那条小街,就看到大批小学生从每一条巷口、拐角走来,校门口更是人山人海,彩旗飘扬,好像还有大喇叭放着欢快的童声歌唱。很多老师站在校门口迎接孩子,她们没穿那天那身冒领天真的少先队服,显得朴实、更值得信赖一些。戴红领巾的孩子进校门时纷纷扬起手臂向她们行礼,远远看去波浪滚滚。刚才还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显得有些茫然的唐阿姨不见了。紧紧抱团走在一起的附属班孩子也散了。周围全是脑门晶亮五官模糊的陌生孩子,挤挤挨挨吵吵嚷嚷,一眼一眼横七八竖瞅起来带有小动物那种警觉和审视。
方枪枪走丢了。绕过那座白豆腐般写着一片字的影壁,眼前是列大群川注不息的孩子。他随着人走,每到一处都觉得是刚刚经过,穿过一排房子,那里的孩子就大一截儿。
后来他看见一个红墙环绕的操场,有水泥砌的孤零零的主席台和一根飘着国旗的旗杆,那儿有两排独立的房子,进出的都是高大冷漠的少男少女。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没了,他心里发虚,赶紧掉头往回定。走着走着跑起来,整个院子都空了,回去的路上一个人没有,跑到影壁,校门口也空空落落,似乎刚才那番热闹喧嚣的场面是个幻觉,并没真实出现过。
有一刹那,方枪枪眼睁睁经历了他小时候常做的那个噩梦:光天他日之下,四周的景物和蓝天向他很有质量地挤过来,离得很远都能感到它们沉甸甸的分量。只是一刹那,这颇具压迫感的空虚消逝了,他听到人声远远近近地传来,看到房子上上一扇扇敞开的窗户内一张张真实的人脸。红甬路远处走来一个人,那是个五大三粗的男老师,一脸育胡子茬,穿着白球鞋,快乐地哼着歌儿,一双明亮的眼睛一路友好地瞅着方枪,似乎还向他使了逗趣的眼神。方枪枪笑了,没来由地感到满心欢喜,心里也像拭去灰尘的镜子一下明白了。
他经过一排房子,看见陈南燕坐在一个窗口,方超坐在她身边。另一个班里,他看见张宁生和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坐在一起。在一年级那排房子外,他看到高洋张燕生汪若海坐在不同的房间里,每人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。
循着每间教室门上的木牌号码,他走到那一排最后一个中房间,那木牌上用毛笔写着:一年级六班。
方枪枪一定进房间额觉室内昏暗阴凉,一个年轻妇女迎上来轻声问他的名字,让他跟着她定到后排的一个座位。那是一张柚黄色的十分宽大的双联桌椅,另一半已经坐着一个梳齐肩双辫的女孩。这女孩上身前倾,盯着斜下来的桌面一动不动,好像一个热切迎上去的动作做了一半。她的鼻子很尖,像一个指示,你狠容易陷入对这尖儿滴下东西的等待之中。她脸皮也薄,方枪枪坐下时无意碰了一下她光裸的胳膊,那上面的血飞快地流了过去。我认出她是通信兵那群好看的小姑娘中的一个。
房间里还有很多人,男孩女孩,一对对坐着,他们那么安静,如果不是渐渐看见你根本料不到是在人群中。方枪枪看见陈北燕坐在右前方,她瘦如面条,紧张不安地和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坐在一起。在他人座之后还有孩子陆续进来,在门口耀眼地一晃,被领进人群,安插在我们中间。我看到于情情、许逊这些熟悉的面孔。
房门被关上了,也许是太阳移动了位置。朝南的那一排窗户明显亮了起来。年轻妇女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“朱”字,告诉我们这是她的姓。然后她拿着一个写着我们名字的本子点名,念到谁就要站起来。她静静仔细地看这个孩子,似乎要把这孩子永远记住。
我们也仔细地看着她,似乎要在那张脸上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。
未老师的脸的确洋溢着与众不同的气质:黑皮肤,金鱼眼,朝天鼻,厚嘴唇。很像六一儿童节台上那些满脸徐鞋油弯着腰唱“西方来的老爷们骑在我们的脖上头”的黑孩子长大以后。这倒算不得神奇,但也引入遇想,感觉她来自遥远的地方。方枪枪知道我们国家很大,不知是否也和非洲接壤。
她的打扮也是我不熟悉的一种风格:一身薄薄的料子,熨得笔挺,暗暗透出一些颜色,走到转体也无一丝皱招波及,像书本里夹得过久的蝴蝶。风吹来她的卷发也从不飘动,牢牢硬硬开放在脑后,你会以为那不是真正的头发,是装饰在人头像周围的一堆乌木雕花。我注意过她的脚——方枪枪有毛病,看人总是先看脚——那是两只尖尖的露出大半个脚背的高跟鞋。很轻盈,有重点,走起路像无线电发报机嘀答作响。
她说话含混,似乎那两片厚厚的粉色嘴唇妨碍了她发音。我不是说她有口音,是指有一些字词遗漏了,被挡住了,听那样不完整的句子十分吃力,有一种使不上劲的感觉。渐渐地,你就跟不上她,感到被她推在一个距离之外,心情也随之变得黯淡。
我没料到真正的老师是这样的,那和方枪枪听到、猜测的全然不同。我做好全部思想准备去面对一个上来就张牙舞爪、十分兴奋、有话语强迫症的人,去受她一个袭击,一顿棒喝,就是给方枪枪来个大背挎我也不稀奇。我真的相信方枪枪有很大缺陷,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好孩子,而且单凭自己努力毫无希望改变。这要靠老师,靠她们假以调色,实行一些强制手段。我是很虏诚的,很有抱负,希望通过学校管教,使方枪枪达到一种境界:所有字都认识;一身好拳脚,谁都自打;觉悟特别高,心眼特别多,中华人民共和国交给他领导也出不了什么乱子,属他和毛主席关系最好。
她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们的,这样雅致、这样从容不迫、文质彬彬、这样温良恭俭让——让人热脸贴了个冷屁股。当时我真是不知如何撤述自己和方枪枪对这位朱老师的感觉,一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爆发我才找到准确的词,她是“不革命的”。
没有什么过硬、可以起诉的证据,完全是一己印象。这女子教了方枪枪三四年,我对她只有第一天的印象。她的容貌、衣着、姿势似乎从没改变,手捧一册书站在有时幽暗有时明亮的讲台上,低着头喃喃出声,我们远远坐着像看一个影子似地臣瞪口呆望着她。每天铃响就现身,一遍一遍重复自己,要让她消失,只有等下次铃响。
她是教语文还是教算术,我也忘了,那么多日子上她的课,她也一定传授了一些基础知识给方枪枪。但我没感觉她有过什么意味深长的影响,几乎可以说两不相干。有一个场面在我记忆中像昨天才发生一样清晰,也许那很代表她对我们的态度:刚下完雨的阴天,在29号院墙外的翠微路上,她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十分黑亮的柏油马路上,方枪枪和许逊在满地开了花似的红胶泥土路面上一步一沾脚地走;她是刚送完放学的路队回校,他们俩是犯错被留校私逃回家。她和他们迎面相遇,对他们视而不见,毫无反应,以她那个人种特有的步态,前挺后撅,发着报一步一步跨着走过去。那条路上只有她们三个人,天光把她的脸部照得黑白分明,我看不出她那时有多少心理活动,依旧是平淡、自我和消极。方枪枪和许逊好像很得意,很不怕和她的相遇,有点公然流窜的意思。
方枪枪分析她是怕高跟鞋被胶泥粘掉而不敢前来追击。
朱老师什么时候离开方枪枪他们班的,我也没在意。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会突然失踪,班上的同学也经常大批转学,空出很多座位,有的过两年新开学又出现了,有的再也没回来。
很长时间,一提到“资产阶级派头”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”“明知不对少说为佳”
这些词句,我就想到朱老师厚厚紧闭的嘴唇、纹丝不动的卷发、如同洒在窗外些许灯光的眼神。这老师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些干巴巴的概念。
那一天,我们还在那个红墙环绕的操场举行了一个开学典礼。我见到了台上的校长,他是一名前少校,穿着一身人字呢的老式黄军装,瘦瘦的个子,面前有扩音器仍声嘶力竭的样子。他的名字和我们部部长张宗逊只差一个字,叫张宗仁,依我糊涂之见,他几乎、差不多、大有可能该是那上将的弟弟。哥哥管大人,弟弟管小孩,这安排很搭调。
作为一个小孩,初出茅庐便有一个真正的少校当领导,方枪枪很知足。少校,那差不多是个团长。一个小学,趁个团长,大家出去笑傲江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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